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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坎钟声

发布日期:2018-06-28访问次数: 信息来源: 光明日报 字号:[ ]

      初到赤坎

  那天夜晚到广东赤坎古镇,是在一片细雨之中。下午从深圳宝安那边出发,路上遇到雷雨,瓢泼一般,且夹带着台风,车像一只小船,行走在烟雨苍茫的岭南大地上,看不清绿树红花,只有雨声风声在四周回响。而到了这湿漉漉的小镇,一下子便感觉安静下来。

  车在朦胧的夜色中似乎穿过了一些街道小巷,最后停靠在一湾水边,眼前是一幢精致的小楼,门前亮着灯,默默地闪烁着温暖的黄色光晕,正是我们要住宿的小店。

  半夜里,隐隐听得悠远的钟声,噹——噹——清亮而又雄浑,我被它唤醒,但那钟声拖长的余韵,又让我浑然入梦,以至第二日醒来,不知钟声是梦,还是梦随着钟声?

  这小店煞是小巧,古香古色的楼梯、房门,以及房里的雕花床,推窗,都紧密地利用着每一寸空间。洗漱台就在床跟前,水龙头则是黄铜的,开始甚至以为是摆设,但一拧竟立刻流出温温的水来,对着贴墙的小镜子恰好洗去了满面尘埃。清晨洗毕,我撑开那扇木窗,眼前的景象一下子让我愣住了。

  原来这小店的侧面是在一条小巷子里,对面是一溜骑楼,但却已是人去楼空,一个个窗户连玻璃也都已全部拆去,黑洞洞的,只有几根青藤从楼底的墙角下兀自爬过了墙壁,在那二楼的窗台上盘桓,并开出一朵朵小花,将那青绿的藤尖伸出头来,活泼泼地随风摇曳。往一旁看去,沿着小巷的楼房竟然大多是这样的情景,像是都已被废弃多日。

  我不觉十分惊诧,但白天在小镇上一番寻访之后,很快便得知,这座已有350年历史的古镇正在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巨大变迁。

  赤坎镇位于美丽的珠江三角洲西部的开平地方,是著名的侨乡,被称作中国历史名镇。夜间我见到的那一湾水,正是给小镇带来灵气的潭江。这河古来有之,发源于几百里外的牛围岭山,曾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君子河,它流经赤坎,自新会崖门口入海,过去一直是赤坎的主要通道,并使之成为有名的水路枢纽,航班定期通往县外的澳门、广州、东莞、佛山以及顺德、中山等三十九个港口,还与县内的二十多个乡镇码头相连。自宋代开始,赤坎就已成商埠,清朝年间,康熙皇帝解除了长达200余年的海禁,赤坎更是有了新的气象,闽浙、广潮、琼崖等地的商贾纷纷来到此地经营买卖,“商旅攘熙,舟车辐辏”,又称“商船蚁集,懋迁者多”。到了清代道光年,赤坎的江面上一派繁荣,向官府注册登记的商船就达400多艘,用现在的话说,赤坎镇成了粤西商业物流中心。河里最初行走的是木帆船,民国初开始有了电轮船,当地给这种可乘坐好几十个人的船叫作“蓝烟囱”。碧波之上,一艘艘名为大广东、大飞腾、新皂后、东发、海利的电轮船往来于赤坎与香港、澳门、广州以及四邑之间,载出岭南的大米、土产,运进英国、美国、德国的印花布、洋火、洋钉、煤油。

  也正是沿着这条君子河,赤坎一带于鸦片战争之后大量破产的农民、小商贩、手艺人带着发财的梦想横渡太平洋,去美国、加拿大的金矿、铁路工地淘金,或进入南美洲的种植园割橡胶、种甘蔗、开采鸟粪,他们在异国他乡耗尽了一生的血汗,最终心系故土,先后落叶归根,又回到赤坎修建起一座座家园。

  当年赤坎镇以东曾是大片海滩,上个世纪初,一位具有魄力的商人填海造地,小镇后来的“民主”“民生”“民权”“民族”四条马路就是由当年海滩的填造而来。正是有了富余的土地,华侨与商贾的家园兴造才越加踊跃,求新求变,想来早已是这个小镇的传统。

  面对眼下所要进行的搬迁再造,赤坎人基因里的创新再一次被激发。

  站在潭江桥上,可见南岸那一片片田埂青青的乡村,北岸则是骑楼密布的街巷,一百年前那些海外华侨投资修建的一幢幢中西合璧的建筑鳞次栉比。这座目前人口不足5万的小镇,海外华侨、港澳台同胞却达9万多人。沿街走去,发现那些两三层高的骑楼后常有四五层高的碉楼,碉楼的正面造型为西式风格,后面的燕子窝顶则采用中式建筑圆攒尖琉璃瓦顶,上面插着巴落克风格的山花顶旗杆,它们融合一体,自然和谐。

  “京华帝王府,潮汕百姓家”,赤坎镇上还有许多更为古老,保留着明清时期的砖木结构的大屋、老宅。闹市中山路就有一座古老的潮州移民大宅,清朝官府风格和潮汕特色兼而有之,记录了当年潮州商人的移民史。赤坎老民居风格多样,就像一座座小博物馆,在曲弯小巷深处,仍有旧式的“趟栊”拉门、形似梯状,平时推入墙内,还有实木大门、古老典雅的拱门……走进这一扇扇造型不一的门洞,似乎被引进一个个不同的年代。那木质雕花的楼梯扶手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摩挲,光滑油润,仿佛带着人的体温;方型菱型等不同形状的彩色玻璃,图案各异的拼花地板,老虎窗,斑驳的墙面,经年久月的苔藓,一一让人穿越时光,昔日的光景在眼前的静谧之中浮现。

  但好多建筑年久失修,钢筋锈蚀,几成危房,古镇再造多次被列为话题,近年来紧锣密鼓已成定局。

  虽然早已有消息要拆迁,但这天走在小镇上,仍然可见沿街的小商铺开门营业,骑楼的好处是楼下经商,楼上住人,为行人遮日挡雨的檐下,浮动着客商交易的喧闹。正走着,小镇上空又响起那悠远的钟声:噹——!噹——!

  我寻着钟声来到下埠一座米黄色的三层楼前,钟声正是由此而来,沿着笔陡的木梯,爬到楼顶,悬挂于钟楼的大钟终于尽入眼底。一位身材敦实的老人正是守钟人,见我们眼里的赞美和惊讶,便主动说起大钟的历史。一百年前,这钟由远涉重洋的美国三藩市华侨捐赠,从此在这钟楼上按时敲响,百年来从不延误。老人说住在赤坎的人都不用戴表,在钟声的提醒下,人们每日里做工、务农、买卖、读书,吃喝行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凝望这铜铸的大钟,相距不过一米,从来没有如此近地相看这样一口巨大的袒露胸怀的钟,它坚定地、咔嚓咔嚓地走着。一百年里除了偶尔上油和清洗,它从未停歇过,小齿轮咬着一个大齿轮,每当转完一圈,就会启动那根伸长的小铁锤,敲响钟声。在这一百年间,一个个赤坎的孩子伴随着钟声长大,而后远行,他们会带着怎样的思念?或许在他们的记忆里,会有赤坎无数不同的味道,而只有这钟声是不变的浑厚、悠远,它敲响每一个少年的清晨,召唤每一个归家的游子。它守候着潭江的源远流长,物换星移。

  汤中的厚道和善意

  我等候在钟楼里,听见它敲响正午的钟声,噹——噹——一共12下,仿佛是在天边,又确在眼前。它是对着正午的太阳敲响的,所以显得更为勤勉、热烈。这一刻,也是时光与天地的对话,我虔诚地聆听着,试图能有所会意。

  小镇在这一刻似乎都感到这钟声的催动,行走的人昂起头来,朝着这钟声的方向,不由加快了脚步;经营吃食的店铺门前,人比早晨更多了些,有的还排着队,一股股香气弥漫开来,炒菜的铁勺碰着锅,叮当响,来一份,再来一份。

  赤坎街头的烟火气格外浓烈,全然没有些许矜持含蓄,炒菜烧烤都摆到了街面上,人来人往浑然一气。这里的广式煲仔饭据称是最地道的,有一两条巷子挨家都是煲仔饭店,各家店门前都摆着十几个火苗熊熊的小炉子,各种馅料五花八门地摆放在台面上。腊肉饭、黄鳝饭、塘虱饭、鳅鱼饭、滑鸡饭、牛肉饭、海鲜饭,任人选择,即点即煮。我随着排了长队,到跟前要了一份海鲜饭,只见那位系着白围裙的年轻嫂子一边应着,一边在炉前左右腾挪,她像一位技巧娴熟的魔术师,双手上下翻飞,不停翻动煲盖,下米、加水、投料,各种切好的肉类,葱蒜芫荽,在她手下有如天女散花。

  店内狭小,交错放着几张小桌,我独自坐下品尝小陶钵里有些烫嘴的海鲜饭,对面小桌旁一位戴红帽的妇人也吃着一份煲仔饭,一会儿站起往里面走去,自己端出一碗汤来。她不像是这店里的老板,更不像是店员,何以自去添汤?正有些奇怪,却见她看了看我,又从桌边站起,进去又端出一碗汤来,这回却是双手送到我的桌前,说:“喝吧。”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却听她说:“汤随便喝,自己盛就是。”她的闽南话我听不太懂,但从她的手势猜出了大意。我忍不住也走到后面看个究竟,原来那小夹间里有一只大炉子,上面温着一大锅豆腐青菜汤,旁边搁着一把铁勺,一摞铁皮碗,却是免费自取。这位戴红帽的妇人虽然跟我一样只是顾客,但她是赤坎人,大概见我这陌生的外乡人不懂小店的好客,便什么也没说就给我端来了汤。

  一碗汤让我尝到赤坎人的厚道和善意。

  煲仔底的那层“饭焦”松脆可口,让我咀嚼不尽余香,就着豆腐青菜汤,吃出了百年老店的味道。若不是那钟声又一次响起,在这小店里我似乎忘了时光。走出小店,想记住那店的招牌,说不定下回再来,却左右横竖都未有找见,门楣上贴着一张纸,淡淡的墨迹,大约是店名,但已辨识不清。只有那年轻嫂子莲花般舞动的双手,还有这红帽妇人的汤,久久地让人回味。

  传统与现代的交织

  前两年为了撰写长篇报告文学《强国重器——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我已在北京采访中国高能物理所多次,了解到他们正在离广东赤坎不远处的打石岭进行规模宏大的江门中微子实验站的建设,这次来到赤坎,除了流连于这叫作君子河的潭江,还要去打石岭采访。

  三年前,江门中微子实验站在打石岭开始建造,从赤坎驱车前往,眼前一片连绵的小山坡,宁静祥和,树木繁茂的山脚下盖着一排排白墙蓝顶的简易工房。

  中微子无处不在,构成了世界的本源,但人类认识它却仅有80余年,还留有许多未解之谜,对中微子的研究或许将是破译宇宙起源与演化密码最重要的钥匙。2012年,高能物理所所长王贻芳作为“大亚湾国际合作实验”项目的首席科学家,带领科研学者们历时8年首次发现了中微子的第三种振荡模式,并精确测量到其振荡的概率。这项石破天惊的研究,为当时正处在迷茫“岔路口”的中微子研究找到了未来发展的方向,被美国同行誉为中国有史以来最重要的物理成果。在中国物理学家的布局里,紧接着就是江门开平中微子实验这一新的愿景,他们在这里的首要科学目标是测量中微子的质量顺序,即不同类型中微子质量的差别。基本实验原理与大亚湾相同,但需要把探测器旋转在距离约60千米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中微子振荡的预期极大点。打石岭是最佳的实验地点。

  中微子实验站的建设,无疑会将先进的科学技术带到这片土地上,古老的岭南以奇妙的身姿走入新时代。

  时隔一年,就在我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从岭南那边传来的信息是赤坎人正在重建家园,镇上所有的街道都已搭上了棚架,那些做煲仔饭、卖服装的各种小店都已关门,小镇上一时人去楼空。相伴打石岭下正在进行的科学建设,赤坎古镇这一场从未有过的震荡惊心动魄,有的建筑要拆迁,有的要重建;某些千百年来留下的痕迹将永远消失,而某些从未有过的新事物又将出现,传统与现代,如此鲜明地交织在一起,给无数人带来内心的冲突与挣扎,也带来新的期待。

  钟声仍然按时响起。

  那百年大钟洪亮的声音:“噹——噹——”不疾不徐,温厚地穿透人的身心,仿佛一个老者讲述着时光的寓言,期许地召唤人世间的起伏变迁。久久回荡的钟声里,阳光斜照在古镇的青石板上,一眼望不到边的斑驳的骑楼,在碧波荡漾的江水里闪动着旖旎的倒影,蓝天白云。赤坎,那是你的前世今生,也是你更加美好的明天。(作者:叶梅,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常务副会长,著有小说集《歌棒》,散文集《穿过拉梦的河流》《从小到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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